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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2章 喜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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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浸在某些情緒中, 對當前的處境毫無意義。在幹一碗心靈雞湯之前, 林可還有很多需要立刻處理的麻煩。

雲陽的發展剛剛起步,前景光明,目前的實力卻不算雄厚。林可模仿秦朝的軍功爵位制, 用土地和榮譽捆綁麾下的士兵, 但土地是有限的, 榮譽也不能當飯吃。經歷彭嶼一戰, 人心思安,要讓雲陽軍前往番峒打一場與他們無關的戰爭, 士氣是一個很大的問題。

——反正那些流民又禍害不到雲陽來, 為什麽要天寒地凍去番峒,跟那幫光腳不怕穿鞋的牲口拼命?

別說底層的士兵, 就是李飛、許三子、明晨幾人也同樣是這麽想的,雲陽上下, 其實不過是出於對林可的尊崇與信任才保持沈默而已。

畢竟在這亂世, 同情是一種少見的奢侈品。照許三子私底下的話來說,“祖墳都哭不過來,哭什麽亂墳崗子”?

這些人沒讀過幾本書, 也不懂什麽家國天下的情懷。他們自己從前過得太苦,因而對旁人的苦痛格外孰視無睹,不是因為多麽麻木冷漠, 只是怕無端受到連累, 失去自己現在辛苦得來、尚算安穩的生活。

這不是靠個人的威信, 或是一兩句口號就能解決的問題。

謝中奇擅長按部就班處理繁瑣的民政, 對這些大方向上的事卻提不出什麽太好的建議。思來想去,林可意外地發現,即便已經回到雲陽,能和她一起商議這些事的,竟然仍舊只有一個孟昶青。

林可忙昏了頭,到這會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,孟昶青今天似乎是要走。畢竟出了浙黨這一檔子事,初一壓不住場子,他這尊大佛必須即日返京坐鎮。

千裏黃雲白日曛,冬日蕭瑟,與送別的情景格外合襯。

林可趕到的時候,孟昶青一行人正走在鄉間小道上。路盡頭草枯霜白,孟昶青轉身看向她,微微睜大眼睛,眼底剎那間有許多情緒閃過,仿佛一顆石子落進湖心,止不住地蕩起了陣陣漣漪。

但這動搖也不過一瞬。

揮手讓隨從先退下,他垂下眼眸,不著痕跡地將所有的心思都壓下去,神色淡定,表情自然,十分寵辱不驚、波瀾不興地開口客氣道:“我過段時間便會回來,你若是事務繁忙,其實不必前來相送。”

“其實我本來是懶得來的。”林可耿直地回答:“就是有些事想不透,希望你臨走之前能幫我理一理思路。”

“…………”

孟昶青默默地看了她一會,好半晌才心情覆雜地移開視線,牽起嘴角,說不出什麽意味地笑了笑問道:“是麽,何事這般重要?”

林可自顧自地將事情說了一遍,忍不住嘆道:“忠心是一種消耗品,我不能逼著他們上戰場,一次可以,兩次或許也可以,但若是一直如此,恐怕會人心盡失,眾叛親離。必須想點辦法,將他們和雲陽真正綁在一起,成為一個利益共同體。”

她一向滿口的新奇詞匯,孟昶青早已習慣,因而也不甚在意。沈吟片刻,他開口提醒道:“利益……對雲陽上下來說,不外乎錢與地兩樣而已。”

“但分錢、分地都是有後遺癥的。”

林可順著他的思路往下分析:“人的胃口會越養越大,這次給了,下次給不給?若是給了,這就成了一種慣例與習慣。我從不高估人性,這麽下去,當有一天我不能滿足他們的時候,他們不一定能體諒我的難處,說不定反而會心生怨恨,毫不猶豫地離我而去。除此之外,分地還有一項隱患。俗話說無恒產者無恒心,其實換個角度,這句話還有其他的意思。有了恒產之後,士兵就會一心撲在自家的田畝上,失去原有的銳氣。長此以往,雲陽軍的戰鬥力只怕會越來越弱,”

孟昶青頓了頓,皺眉問道:“若是只獎賞錢財,同時制訂軍規,讓獎罰有章可依呢?”

林可搖頭,微嘆了口氣:“現在還好,但若以後擴軍,我恐怕掏不出那麽多錢來滿足所有人的需求。”

遲疑了一會,她輕聲說道:“我想要的,是一支完全脫產的職業軍隊,這意味著什麽,你大概也可以想像。錢對我來說,實在是太重要了,我都恨不得一文錢掰成兩文花。”

“或許你不該想得太遠,暫時將這一關過去再說。此次先以錢財激勵士氣,這是權宜之計。”孟昶青道:“海貿有暴利,假以時日,你或許不必再為錢財發愁。”

“自古不謀萬世者,不足謀一時。出了事再去處理,恐怕就晚了。”林可搖搖頭,郁悶地說道:“難道就沒有……”

突然想到了什麽,她的眼睛猛然一亮:“養老金和保險!”

孟昶青疑惑地望著她,默默地等解釋。

然而林可壓根顧不上他,興奮地自言自語道:“我怎麽早沒有想到呢?又能作為福利,同時還能回籠資金,提前享受人口紅利,什麽錢啊地的,哪一樣比得上這個!”

“養老金和保險到底是什麽?”孟昶青終於忍不住問道。

“對,你沒聽說過這些東西。”

林可深吸一口氣,勉強壓抑住自己興奮的情緒,隨即三言兩語將這兩個名詞解釋了一下,接著說道:“我想過了,只有在雲陽軍中有正式編制的人才能繳納養老金和保險,按照軍功提升額度作為獎賞。有了方向,大哥應該能很快將細則給定出來。退伍和傷兵撫恤的問題困擾了我很久,如此也能一並給解決了,這叫一箭雙雕。”

許多人往往忽視了這一點——現代文明的先進不僅僅體現在科學技術上,也體現在社會制度上。

林可覺得這些東西司空見慣,因而不以為意。然而養老金和保險在這個時代,卻可算是前無古人,後無來者的創舉!

孟昶青猛地停住腳步,瞳孔微縮。

他在大楚中樞摸爬滾打許多年,比林可更能體會這條制度的可怕之處。兵士們每月需要上繳一定金額的銀子投入到各項“保險”中去,別人吃空餉喝兵血,辛辛苦苦才能撈到幾個錢,林可輕描淡寫就省下了一大筆軍費的開支,雲陽上下卻還要對她感恩戴德。與此同時,由於“保險制度”只在雲陽內部施行,只有雲陽一直屹立不倒,士兵才能拿到林可許諾的回報,這充分保障了麾下軍隊的忠誠度。不但如此,倘若深挖細想下去,其中微妙的不可言之處還有許多……

王者禦制,以利誘之,以情動之,恐怕由此開始,雲陽會逐漸成為一個“國中之國”。

死死地盯住林可,孟昶青開口:“這些,都是你在方才一瞬間想出來的?”

意識到他情緒的突然變化,林可楞了楞,隨即微微皺眉,下意識地隱藏起穿越這個最大的秘密:“……是我自己想出來的。怎麽了?”

她整個人明顯緊繃起來。

一開始的震驚與戰栗的感覺遠去,註意到林可顯而易見的防備,孟昶青呼吸瞬時一窒。

“阿可,我不準備打探什麽,只是……”

垂在身側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,他頓了頓,方才緩緩說道:“你的想法很好。不過任何制度的關鍵都在於人,商鞅立木建信,方有強秦一統六國。空口白話不能取信於人,或許你可以先挑幾個人,小範圍地施行‘養老金’與‘保險’制,等效果出來了,再逐步推廣為好。”

“你說得不錯。”林可滿懷疑慮地打量了他一會,半晌後才接話道:“其實歸根結底,還是需要錢。只是彭嶼一戰,直接的收益算起來,其實不過就是張友德的那幾船貨物,然而其中多是些新奇卻無用的東西。我看了大哥理出來的清單,裏面居然還有一船倉的香蕉。”

在賺錢一事上,雲陽的前途是光明的,道路是曲折的。第二年大概就會有不少進項,但就目前而來,林可比出兵彭嶼前恐怕還要窮上那麽一點。

此時此刻,能直接變現的船貨就格外重要。林可坑了張友德一把,小尾老看來卻也未必就有多麽厚道。其他亂七八糟的玩意兒,謝中奇借著他總督公子的餘威,總算是找到門道賣了出去。唯有這香蕉……

“香蕉?”

孟昶青回憶了一下:“你是指那些彎月形狀的青色果子?”

“那是沒熟,變黃了就能吃。大概是小尾老從南洋鼓搗來的,大楚和北齊都沒有,物以稀為貴,我本以為能賣上點價錢,誰能想到會砸在手裏?”

林可憤憤地抱怨道:“香蕉味道明明很不錯啊,可我找了好些人試吃,都說有股怪味,糊糊的吃著不習慣。許三子還說吃了泛惡心,放屁,甜甜的軟軟的又有營養,哪裏惡心了?!”

孟昶青笑了笑,開口問道:“很難賣出去?”

“賣得太便宜了,總覺得吃虧,還不如給雲陽軍上下加餐呢。”

林可皺眉道:“我得想個法子,做個廣告什麽的——”

沈思片刻,她忽然就是靈光一閃:“姓孟的,你看看香蕉熟了之後,那形狀,那色澤……”

孟昶青:?

林可:“香蕉,它壯陽!”

孟昶青:…………

“你別不信,以形補形你聽過麽?”

林可一本正經地說道:“香蕉也被稱之為陽果,當年徐福給始皇帝尋找不老藥,率領船隊到了祖州,拿到長生不老藥後本想回轉,卻在仙人的熱情招待下吃下陽果。徐福自此沈迷享樂,夜禦數女,如此過了一個甲子,他才從**中驚覺。萬惡淫為首,用心不專,徐福終於沒能通過仙人的考驗。那時他已年近雙稀,無力跨海將不老藥帶回大秦,臨死時慨然嗟嘆,‘陽果誤我,嗟乎,我有負始皇帝之托’!”

“香蕉有這般功效?”

孟昶青將信將疑:“……恕我孤陋寡聞,不知這徐福之事究竟出自何典?”

“哦。”

林可臉不紅氣不喘、理直氣壯地說道:“我剛編的。”

孟昶青:…………

“自古以來,壯陽的東西最是好賣不過。小藍藥丸賺了多少錢啊。”

林奸商半瞇起眼睛:“等到廣告打響了,香…不,陽果我就走高端路線,賣一兩銀子一根。反正陽果耐貯存,我囤著一點點賣,不信價格提不起來。”

這厚顏無恥的勁兒讓孟昶青也不由沈默了一下。

然而片刻後,孟奸商就跟上了節奏:“若是這樣,一兩還是太便宜了。”

他興味盎然地彎起唇角,想了想開口說道:“你派人把陽果運一些到京城,我讓姨母擇日進獻給天子。若是運氣夠好,連延遲出兵的事情都能順利許多。”

兩人狼狽為奸、臭味相投,分分鐘讓香蕉搖身一變,成了十兩銀子一根的“蓬萊陽果”。

林可意猶未盡,還想拉著孟昶青談談船艙裏那十個八個形容詭譎、奇形怪狀的木頭雕像,一看天色,嘴邊的賺錢大計卻又都咽了回去。

“時間有些晚了,再不上路,你今天路上怕是趕不到最近的驛站。”

送別成了開會,總覺得少說了些什麽,她頓了頓沒想起來,便只是笑著道:“你先走吧,回頭我遣人將香蕉裝個一車運到京城去。”

孟昶青於是面帶微笑地點頭,站在原地,看林可毫不猶豫地轉身,背影漸漸消失在地平線之下。

離別愁緒戛然而止,孟昶青收回視線,仰頭看曠遠的天光雲影,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,似是有些悵然,又不由有些感慨。

說是送別,從頭到尾,林可想東想西就是沒有一句提到他——大抵因為,他實在不算是個東西。如朝上某些大人所言,十惡不赦、罪不容誅、詭計多端、衣冠禽獸,字字句句都能往他頭上套。誰能想得到,有一天,他竟也會人模狗樣地喜歡上一個人。

……只是那人卻不喜歡他。

回想初見時自己的作為,孟昶青心平氣和地評價了一個“該”字,自嘲地笑笑,理了理衣服打算趕自己的路。

然而行了幾步,身後卻隱約傳來林可的喊聲。

他訝然回頭,發現林可竟轉了回來,正沖他使勁地揮手。距離太遠,話語被寒風扯碎,只能聽到“一路順風”之類的簡單字眼。明亮的陽光下,林可鮮活而霸道地闖進他的眼簾,仿佛黑暗中一簇乍起的火花。

林可對此一無所覺,仍是笑容燦爛、坦坦蕩蕩地朝他揮手。她方才走了一半路,猛地想起來自己分明是來送別的,不說折柳相送,離別之際,總該互道一句珍重,便又轉頭追了上來,只是見孟昶青走得遠了,索性便尋了個山包,遙遙地喊上幾聲,勉強算是意思意思。

孟昶青定定地看著林可,心想她這別道得委實算是漫不經心。可那火光一路蔓延,越燒越旺,攔不住,躲不開,逃不掉,將他深埋心底的某些東西照得如此清晰。

從前的糾結與猶豫像是一個笑話。

若是“喜歡”能夠壓抑,那恐怕就不能稱之為喜歡了。他辛苦築起的巍峨大壩,其實不過由沙土堆砌而成,只要林可展露出一絲一毫的善意,頃刻間便是分崩離析。

這輩子怕是栽了,卻也栽得心甘情願、甘之如飴。他喜歡林可,喜歡到哪怕微不足道、簡簡單單“一路順風”四個字,就能叫他珍而重之地揣在心裏。

風聲呼嘯。

孟昶青望著林可,像是要將這個身影刻進腦海裏。然而離得太遠,再怎麽看,那也不過是個面目模糊的剪影。他頓了頓,輕聲說道:“阿可,我喜歡你。”

這話散在風中,永遠不會傳到林可二中,卻浸入了他的每一寸骨頭。

——生當覆來歸,死當長相思。

上窮碧落下黃泉,從此便是萬劫不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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